徐曦︱我的老师胡续冬
北京师范大学-香港浸会大学联合国际学院英语系 徐曦
人的一生中,会遇到许多老师。从县城的幼儿园到市里的高中,考进北大,再南下读博,在求学的不同阶段,我得到过不同老师的帮助。他们的教诲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影响着我,直到我自己也成为一位老师。在有恩于我的众多老师中,硕士导师胡续冬无疑是最为特别,对我的人生影响最大的一位。
胡老师的特别之处很多,首先一点就是称谓。作为学生,我实际上极少叫他“胡老师”,而是叫“胡子”。他比我大十岁,有时在电话中,我也喊他“胡哥”。“胡子”是他学生时代行走诗歌江湖、混迹文学论坛的名号;成为老师之后,他依然保持着学生时代的率真耿直,没有一点所谓“北大教授”的架子。因此,在后面的行文中,我还是照旧称他为“胡子”。
初识胡子
2002年,胡子从北大中文系博士毕业,留校任教。同年秋天,我考入北大英语系,但是第一个学期,我并没有选他的课。虽然高中在网上瞎玩的时候,就误打误撞地逛到过“北大在线新青年”论坛,并被上面新鲜生猛的讨论所吸引,但那时候我并不知道主持这个网站的大佬,就是选课手册上的外院青年教师“胡旭东”。胡子留校开设的第一门课,讲的是二十世纪欧美诗。在北大的诗歌圈,他已经是大名鼎鼎的人物,但我当时对北大诗歌的了解,还只限于海子、西川等几个名字,没听说过他,也就错过了他在北大讲的第一门课。
我是在2003年的春季,大一下学期,才第一次上胡子的课。为什么会选胡子的课,具体原因已经想不起来,但肯定跟中文系的朋友有关。高中时,赶上民营书店兴起,或买或租,在校门口的几家书店囫囵吞枣、半懂不懂地翻了很多书,其中就有钱理群的《心灵的探寻》,陈平原、夏晓虹编的《北大旧事》与孔庆东的《47楼207》。读了之后,简直对北大风度和校园生活着了迷,一心想考北大。因为这些书的作者都是北大中文系的老师,那时在我心目中,中文系就约等于北大。可是没想到中文系在贵州隔年才招生,我高考那年没有名额;我对英语也有些兴趣,想着可以用原文读福尔摩斯,也是一件过瘾的事,就报了英语系。那时候流行蹭课,英语系的老师们也很开放,鼓励我们不要只做“外语生”,而要做“文科生”,文史哲都要打好基础。开学之后,我就混进了中文系的课堂,蹭得多了,跟中文系01、02级一些同学逐渐熟络起来,从他们那里听到了不少胡子的传奇。他本科中文系、硕士西语系、博士读当代文学,毕业竟然留在了外国语学院教世界文学!这样的学术路径对我这个一心想读中文系的外院学生,具有空前的吸引力。而且,他秋季学期一开课,独特的风格和大胆的内容就在校园的文艺青年里不胫而走,选他的课就对了。
在去巴西之前,胡子开设两门面向全校的通选课,一门讲诗歌,一门谈电影,一般轮流着开。我那个学期,选的是“20世纪电影中的世界文学”。这门课以观影为主,会完整播放一部电影,而不是片断;在放映前,胡子会用十几分钟简要讲解相关的作家、作品和文学思潮,点出电影与文学之间的关联,有时也会介绍电影拍摄和流通背后的花絮。那还是DVD和IC卡电话的时代,身边大部分同学还没有个人电脑,也没有那么多电影院。即便是北大这种文艺气氛浓厚的校园,看电影的地儿也不多。一是大讲堂,二是南配殿,可选的片子也很有限。而胡子作为骨灰级的迷影老炮,坐拥新青年论坛“电影夜航船”版块的丰富资源,不仅自己阅片无数,手里还攒着相当多的冷门佳片,再加上他对世界文学长期的阅读积累,使他成为开设这门课的不二人选。
身处西南小城,在上大学之前,我的观影体验主要来自录像厅里的港片,外国电影看得极少,都是《第一滴血》、007这种好莱坞大片,还有被胡子在诗里戏讽过的《泰坦尼克号》,几乎没有看过任何欧美文艺片。阅读方面,虽然读得很杂,但周围能找到的外国文学作品很有限,主要是十九世纪的欧洲经典小说,还有少量侦探小说和科幻小说。至于二十世纪现代主义文学,除了一点卡夫卡和川端康成,其他都没读过。胡子那一学期放映的片子有《发条橙》《卡夫卡》《玫瑰之名》《邮差》《地下》《键》《贪吃树》《庞达隆上尉与劳军女郎》……埃科、略萨、聂鲁达、伯吉斯、谷崎润一郎、杨·史云梅耶、库布里克、库斯图里卡这些陌生的名字在短时间内接连涌入颅内,给我带来极大的审美冲击。常常头天上完课,第二天就跑去文科阅览室借书,疯狂地补读胡子提到的作品。我相信肯定还有别的同学这样干。因为好几次去得晚了,就借不到课上影片对应的那部小说,只能先借同一作家的其他作品来解解馋。胡子的这门课,迅速打开了我的文学视野,也塑造了我的文学品味,现代主义文学和文化成了后来我攻读博士的课题,也是我延续至今的学术兴趣。
这门课给我带来的不仅是审美上的启发,知识上的震撼,更为重要的是情感上的慰藉。在许多人的回忆里,胡子上课的风格是段子纷飞、金句叠出。他能够轻松地化用网络段子和热词,像说书艺人一样用巧妙的“现挂”来活跃课堂气氛。他的课堂,总是不乏笑声。那一学期的大部分课也是这样,甚至在非典初起、人心惶惶之时,他还能用胡氏笑话来宽慰大家。但4月初的一天,他走进教室,脸上不见往常的轻松,用悲切又有些严肃的语调,告诉我们张国荣去世的消息。那一堂课放映的片子,也临时换成了《阿飞正传》。这个做法,在今天某些高校恐怕要被扣上“违反教学计划”的帽子,但我却从中感觉到老师对文艺的真情。那一刻讲台上站着的不只是一位幽默风趣、知识渊博的师长,更是一位有血有肉、为情而动的活生生的人。电影和诗歌不是他用来谋生的工具,也不是迷惑青年的诱饵,而是他生命切切实实的一部分。我看到了他戏谑的背后重感情、讲义气的一面,认定这位老师是可以说心里话的人。那个时候的我,正处于迷茫和焦虑之中。英语系大一还没有多少文学课,占重头的是听说读写的语言基本功训练,令我有些沮丧;但因为词汇量不够,直接啃大部头原著又困难重重。对专业课缺乏足够的兴趣,去别的系蹭课又总是有些局外人的感觉。简单来说,我觉得这并不是我之前在书上读到的、想要过的那种诗酒江湖、以梦为马的北大生活,但我又不知道怎么做出改变、朝哪个方向走。在那堂课之后不久,我鼓起勇气给胡子手写了一封长信,在课后递给了他。现在想来,信中肯定满是文艺青年中二的牢骚和苦闷。但胡子并没有视我的投书为幼稚,而是跟我聊了一次,要义是念英语系很好,外语很重要,要把外语功夫练好,以后才能搞学术。我听了如释重负,也打消了一度想转系的念头。自此之后,我跟胡子课外的交往就逐渐多了起来,从一名听课的普通学生,变成跟着他读诗观影的文艺小友。受非典影响,那一学期的课并未上完。封校前一天,我请人帮忙在西南门外的硅谷电脑城配了一台电脑。后来课都停了,胡子借给我好些碟,成为我度过封校焦虑的一大慰藉。
2003年秋季开学不久,胡子接到学校的任务,即将远赴巴西利亚大学执教。他交游广阔,有很多朋友要一一告别。但临走之际,还想着我们这些跟他玩的小友,特地在家园二楼组了个局,请大家吃饭。记得到场的不单有选他课的学生,还有萧颂和常来蹭课的几位青年诗人。那天胡子有点像个提携后辈的江湖大佬,嘱咐我们以后多一块儿玩,切磋写作。萧颂和我后来各自离开了北京,没想到再次相见,竟然是在八宝山胡子的告别仪式上。胡子去了巴西以后,开始在博客上写专栏,取名“你那边几点”,我也和大家一样像追剧似的读他在南半球的多彩生活。读书写作遇到问题,也不时写邮件向他请教,就这样断续联系着,直到他2005年回到北京。
进入胡门
2005年春,在博客上看到胡子和阿子结婚的消息。返校之后,我就带了点家里做的腊肉香肠,好像还有一条遵义烟,跑去他们的“婚房”祝贺。那时他们还住在南门附近的十九楼,是座老的筒子楼,只有一间房,厕所和厨房与邻居共用。印象比较深的是门口挂了半幅蜡染布做帘子,显出与周遭不同的甜蜜生活气。从那时起,除了诗歌和电影,他又开设了“巴西文化”通选课。很多人已经读过他在《新京报》上谈巴西生活的专栏,所以一开课就立即爆满。他讲课很有技巧,不光善用声光化电,给我们讲冈波斯兄弟的多媒体诗歌;还自带道具,讲到巴西南部高乔人生活习俗的时候,会突然像变魔术一样,亮出一套马黛茶具,请大家品尝。马黛茶是用一根吸管,大家传着轮流喝。胡子一般会就近递给前排的同学,有的人可能担心卫生问题,但又禁不住好奇,想喝又不敢喝的样子令人忍俊不禁。稍一犹豫,就有那胆大奔放的同学从后排冲出来,一把接过就开始喝,又惹出一阵哄笑。胡子的课堂,从来不缺少热闹。他的活力感染着学生,教室里总是生机勃勃,没有冷场的时候。
快乐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眼看着本科就要毕业,我还贪恋校园生活,将来也想走学术的道路,但我成绩属于中不溜,不够保送本系的研究生。这时候又是胡子出手相助,让我去参加世界文学研究所的保研考试,跟他读研究生。2006年秋,我开始在世文所读硕士,选了胡子当导师,正式进入胡门。从那时到2008年夏天离开北京,是我跟胡子来往最为密切的一段时光,甚至有的时候差不多一周天天都见面。他在巴西研究中心(那时还在六院)给我们上研究生的讨论课,又让我做通选课的助教,课上就要见好几回。有外地的朋友来北大参加诗歌活动,他也常把我拉进饭局,去见见世面。一旦有空,他就和阿子带着我们四处去吃“苍蝇馆子”。说是“苍蝇馆子”,但其实都是相当有特色的小众美食。我脑子里还能很快蹦出来的就有牡丹园的食盅汤,大钟寺附近的巴州办,北航西门附近一家贵州菜,还有人大双安商场附近的“疯狂抄手”。他专栏里写过的馆子几乎都带我们去吃过。现在想来,他专栏的稿费恐怕都快被我们吃光了。那个时候,他们已经从畅春园搬到了蔚秀园,一居室换成两居室。虽然饭厅很小,但他和阿子就开始张罗着请朋友和学生们去家里吃饭。我是贵州人,口味相近,又好吃,也乐意洗碗,去蹭饭的次数尤其多。那几年,凡是中秋、元旦这些节日,基本上都是在蔚秀园他们家过的。跨年夜吃完年夜饭,他和阿子就招呼着我们去未名湖畔的钟亭,听敲钟。胡子做饭一般不要人帮忙打下手,只有春天挖荠菜、包饺子的时候才会让大家一齐动手。饭后活动一般是斗地主,打到九十点钟才散。可是他平时经常向我们推荐新出版的好书,我好奇他哪里来的时间阅读,后来有次问起,他说每天睡前要读半小时的书。高效阅读的习惯,是他能对各种学术新知信手拈来的背后的秘密,也是他的课程阅读材料不断翻新的保证。一位刚刚在今年春季学期修过他课的同学,在豆瓣上贴出了《现代主义以来的世界诗歌研究》的课程大纲(https://www.douban.com/note/811129297/),上面列举的诗人名单,来自包括马提尼克、北马其顿、斯洛文尼亚这些我们平时极少关注的国家。有人回复:“我是19秋季修的,每周cover的诗人有变动,胡子用心了。”胡子平时爱跟学生开玩笑,对待上课则是极为认真的。

胡子、绿茶和作者在鹫峰爬山
2007年,我做胡子《20世纪欧美诗歌导读》的助教,认识了杨大过、叶晓阳、西西废等新朋友;《新京报》的编辑、书评人绿茶也常过来玩,因为他太太也成了胡子的学生;还有刘寅、范雪、金勇等老友,加上人大考过来的诗人彭敏、何不言,一起玩的队伍壮大了。家里装不下,北京西郊多山,胡子和阿子到周末就带着我们往山里跑。胡子往往事先查好攻略,制定路线,他还能一路给我们指认好多山里的植物。他在重庆山村长到八岁,对乡野有着很深的情感。我印象中最为精神焕发的胡子,除了在讲台上,就是在山路上。
助我赴港
2006年的平安夜,是我人生中一个重大的日子。那天晚上,在他们蔚秀园的家里,胡子和阿子张罗了一个饭局,介绍我认识了阿子在人大的一位师妹,而她后来成了我的恋人和妻子。第二天,胡子让我带着她去逛北大周围的书店。他这一安排非常巧妙。我那时候经常混未名BBS的阅读版,每周都会去校内和周围的几家书店逛,书念得不怎么样,但“书皮学”的功夫还是有的。哪家书店卖什么书,甚至哪类书在哪个架上,能说个八九不离十,对文史哲新书的风评和作者八卦也了解颇多。几家店逛下来,据我老婆后来说,“觉得这人好像还有点见识”,给她留下了一个不错的印象。
我和女友的恋爱进展得很快。那时她已经在香港中文大学念硕士,平时我们主要是在MSN上网聊。2007年五一长假,我们约着去厦门玩几天,再去潮州她家里。我对穿着不大讲究,没什么像样的衣服。听说我要去见女方家长,动身之前,胡子还特地带我去五道口一家主打韩流的店替我挑了几件衣服。当年秋天,女友申请到奖学金,去岭南大学文化研究系读博士,我觉得长期异地恋不靠谱,急切地想要申请过去念书。胡子知道我的想法后,不但没有劝阻,更是好事做到底,帮我想办法。他敦促我翻译奥登悼念叶芝的文章,并推荐给《当代国际诗坛》发表;让我去广州珠江国际诗歌节做翻译,把我介绍给香港诗人、岭南大学中文系的教授也斯;带我去他的硕、博导师赵振江教授、洪子诚教授家里拜访,还把我的研究计划拿给洪老师看,请他给我写了一封推荐信。虽然我后来幸运地被香港大学英文系录取,而没有去岭南大学念比较文学,但如果没有胡子的宽容和帮助,我是很难下决心放弃念了两年的北大硕士学位,拿一张肄业证书赴港的。2009年3月,我们在香港屯门登记结婚。胡子和阿子特地飞过去,给我们作证婚人,在我们的结婚证书上签上了他们的名字。我们安排他们住在天水围的一家酒店,在那里,胡子写下了《木棉》那首诗。

胡子担任作者的证婚人
博士毕业后,我来珠海一家中外合作办学的博雅学院教书。无论是诗歌创作、翻译,还是学术研究上,我都不算是胡门的优秀**。有师姐已经担任核心期刊的编辑;与我同届的小鸭(黄茜),不但诗写得好,还翻译了萨拉马戈、安妮·卡森的作品;从美国留学归来的周星月师妹,习得了葡语,翻译过文德勒的诗歌批评,有着很深的理论素养和广阔的学术视野;师弟黄真本科念日语,工作之余翻译了不少东野圭吾、伊坂幸太郎和远藤周作的书。我既没有修习葡语,接上巴西文化研究这条线;也没有专注于现代诗歌的翻译与研究,虽然从没对胡子说过,但有时想起来不免有些愧对老师的感觉。2017年12月,金砖国家文学论坛在北师大珠海分校召开。胡子作为嘉宾陪同几位巴西作家来珠海。我们带着孩子去听会,又请胡子和他的好友、巴西学者富特·哈特曼教授一起去吃潮汕牛肉火锅。饭后他们又和闵雪飞老师、桑海老师、师妹阳祝云夫妇来我家里喝工夫茶,一时间家里很热闹。那次见面,胡子跟我说,看到我现在的工作和生活状态感到很高兴。虽然是聊天时随口一说,但让我觉得心安,没有辜负他当年的撮合和帮助。正如我妻子所说,“胡老师一直站在我们价值观的中心,以至于我们敢于做一些向边缘撤退的人生选择”。

2017年胡子来珠海参加金砖国家文学论坛,在作者家给“徒孙女”讲故事
胡子再见
胡子告别仪式上播放的纪念视频里,有一段多年前《去他的巴西》第一版发行时,他在单向街圆明园店的发言,谈到他在巴西执教时的大学课堂:“总的来说就是他们的课堂气氛很随意。我在那里,老师和学生之间完全是一种平等的、朋友的关系。我也力图在北大倡导这种朋友的关系。但是大家还是在中国的这种教育传统之下,尤其是大学传统教育之下,对老师还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敬畏。”对待赵老师、洪老师等长辈,胡子特别尊重,讲究礼数。我跟他去过几次两位老师家里,每次胡子都很严肃,从不乱开玩笑。他对学生,则是说到做到,真的一直保持这种平等的朋友关系,而没有什么传统的师门观念。说起来令人难以置信,这么多年来,我们从来没有一个覆盖多届学生的胡门微信群,是在这次得知胡子去世的消息之后,大家才拉起一个群。他对学生毫无所求,反过来对大家都特别照顾。2013年初,我和妻子去台湾开会,他把我们介绍给好友、美食家焦桐,让我们有幸得焦桐老师请吃了两回。这次在北京,碰到在苏州大学执教的诗人茱萸,听他提起去年有位师弟毕业去苏州工作,人生地不熟,胡子特地拜托他照应。

《去他的巴西》第一版

《去他的巴西》第二版
今年5月30日,老友绿茶来珠海推广他的新书《如果没有书店》,我们在阅潮书店作了个对谈。我的好几位学生也去了现场,回来后在微信公号记录当天的感受。我转到朋友圈后,胡子转发并评论:“胡门徒女婿绿茶在珠海和胡门**徐曦的活动,看徐曦**们的记录很精彩,好想去凑热闹。”范雪在下面留言:“有种当年打牌的人各奔了东西的惆怅。”我们都万万没有想到,下一次大家一起“凑热闹”,竟然是几个月后在八宝山跟胡子告别。
告别仪式结束的第二天,绿茶载着我去了胡子以前常去的斯多格书乡。我们把车停在邮电疗养院里面,步行过去。跟十多年前相比,除了路边停满了汽车,周遭的风物没什么变化。“超市发”还在,万泉河的水仍有些发臭,我们常去吃的那家浙江小海鲜也还开着,只是再听不到胡子的笑声,再也凑不齐牌局了。
责任编辑:郑诗亮
校对:张艳
阿子忆胡续冬:他的爱如同保护力场,依然在持续辐射
澎湃新闻记者 徐萧
8月22日,诗人胡续冬意外辞世。一个月来,各种线上线下的悼念、追忆不绝如缕。日前,澎湃新闻记者对胡续冬遗孀阿子进行了电话采访。
电话里,阿子语调平和地叙述着胡子生前种种,但随着回忆的深入,电话另一端的记者仍能明显感觉到她在极力地克制着情绪。
阿子与胡续冬相识于新世纪之初。当时,人称“胡子”的胡续冬正在主持“北大在线新青年”网站,阿子是新青年论坛上活跃的网友,线下聚会时彼此碰到过几次,有时候是一群人去看电影,有时候是饭局,逐渐就熟络起来了。对阿子来说,当时的胡续冬是个亲切的兄长。之后胡子被北大派往巴西利亚大学任教,两人通过网络联系,“莫名其妙就变成网恋了。”
阿子说,胡续冬可能是全世界最喜欢夸她的人,无论是相识之初,还是婚后身材变化,“他总能找到角度夸我。”
从相识之日起,阿子眼里的胡子就是一个情感强度特别大的人,无论是对朋友,对老婆孩子,还是对工作,乃至社区邻里,他都全情投入。
这种投入,为胡子赢得了尊敬和热爱。“他的朋友和学生真的太爱他了。”胡子告别仪式那天,前往八宝山悼亡的诗友数量让阿子和家属颇为意外。
“签到本上足足有500人,没签到的还有很多。我的亲戚知道小胡在北大教书,是个诗人,但对这个身份没有概念。”胡子拥有如此深厚的人情,让阿子的家人对母女的未来稍稍放下心来。
“加上谈恋爱,我们在一起十六七年,其中的浓度和强度可能比很多人一辈子都要强。我感觉,他的爱,就像科幻电影里那种保护力场,虽然他突然离去,让我很紧张,觉得什么都变了,但这个保护力场的能量依然强大,依然让我感觉他还在持续辐射。”阿子说。

胡续冬 供图:阿子
“爸爸去了都是小娃娃的星球”
你爱笑。
每天早上醒来,
你一伸懒腰
就把自己变成了一台/浑身都是开关的笑笑机。
……
连我身上最隐秘的失败感
都被你装上了笑的马达:
我也变成了一台
大一号的笑笑机,
你嘴角微微一翘,
我就笑到云端乐逍遥。
很多友人都说,胡子有了孩子之后变化很大,是朋友圈中的“晒娃狂魔”。在这首《笑笑机》中,我们能明显感觉到女儿带给他的慰藉。
阿子说,胡子与女儿之间的感情可以用“浓烈”来形容。从女儿出生之日起,给她洗澡这件事就由爸爸来一手包办。尽管女儿渐渐长大,阿子会觉得洗澡应该转由她来做,但是女儿坚决不干,因为那是他们父女的专属游戏时间,胡子会陪她扮演《冰雪奇缘》里的艾尔莎和安娜姐妹。
友人曾回忆:“忘不了的是那天在餐桌上,我在邻座,看着他花了整整20分钟硬生生帮女儿把一张面皮剥成了一条鱼的形状。”
这很难和一些诸如“痞子”“生猛”的评价对位。事实上,这些印象大都是来自女儿出生前。
少年时代的胡子确实生猛,他因为多次打群架而背上处分,也曾半夜砸碎窗户潜入图书馆偷书。进入北大后,总是把钱花在买酒上,一度连食堂都吃不起,然后凭借超强的方言模仿能力混进北大各种同乡会蹭饭。这种风格,加上一身野生诗人的扮相,让初识胡续冬的诗人廖伟棠立即把他定位为“小霸王、京城恶少式的狠角色”。
胡子有了女儿后,他的老友诗人冷霜就再也没在晚上友人聚会的场合见到过他。胡子每天早上雷打不动地送女儿去上学。傍晚放学后,就骑车载着女儿在校园里喂流浪猫,女儿负责喂,他负责拍照。北大哲学系教授、好友吴飞说,胡子确实变了,变的是他关心的具体问题、具体生活领域,但是他对事情、对人的率真和纯粹,一直没有变。
二人世界时,胡子会留些独处的时间用于写作。有了孩子后,这样的时间越来越少。“他对孩子和家庭的投入非常大,把我们保护得很好,但是自己就太累了。”但胡子对这种生活状态没有任何不满,反而可以说是自得其乐。
8月26日,在送别胡子之后,北京的天空出现了盛大的彩虹。女儿问阿子,“这是不是让爸爸去那个都是小娃娃的星球的桥啊!”说完,母女俩抱头痛哭。“都是小娃娃的星球”这个梗来自梅特林克的戏剧《青鸟》,阿子在女儿很小就开始对她进行死亡教育,甚至全家人都接受了这样一个信念。
“哭完确实有一种释然的感觉。她大概能理解这个事,但是现在肯定还意识不到到底发生了什么,意味着什么。”实际上,阿子自己也不是很清楚的,“它可能就像是一次重伤,可能会痊愈,也可能会有终身后遗症,但是伤疤是永远在那里的,而且是很大的一块。”

胡续冬与女儿 供图:阿子
想起胡子,“过马路时突然泪流满面”
“今早我出门买烟,看到北京晴空万里,在过马路的时候突然泪流满面,想起有关胡子文学烟咖啡智识理想痛苦悲哀性格生活意义等等杂乱的事情。”
——北京大学世界文学所2017级硕士生甄大千
胡子告别仪式后,北大外院人公号发布了一篇《给胡续冬老师的话》,胡子的学生纷纷诉说着关于他的珍贵记忆,情真意切。
胡子为什么能赢得学生如此热爱?从他无比投入地参与北大招生工作大概可以窥见一斑。
胡子在招生这件事上可谓“入戏”。入戏体现在两个方面,一个是他进入到北大清华互相戏谑的情境,一个是他把这事视为可以驰骋疆场、施展各种才智的战场。
胡子的才华是有目共睹的。“小胡是他那一代诗人中最聪明的一个。”诗人孙文波曾在文章中这样评价胡续冬。当新青年网站CEO、当老师、写诗歌、做文章、搞美食、做主持,每一个不同的角色,不同的身份,胡续冬都做得游刃有余。
“他其实是有各种方面的能力的,可以干任何事情。”虽然经常把招生工作自嘲为去当推销员,但阿子觉得胡子是挺享受的,“对他来说,这是一个很**的游戏。”
但更深层的是胡子把招生视为对北大的一种回报,也是真的为那些处在十字路口的学生所想。比如有一个学生自己很想去北大,但是方方面面的阻力很大,胡子帮助他下定了决心,最后填了北大的志愿。
“我印象特别深。那天晚上,胡子激动地给我打电话,说那孩子几乎是嚎啕着跟他交换衣服,就是他身上类似北大文化衫的一件T恤,(这个场景)就像足球场上交换球衣那样。我也很感动,觉得他的付出能得到回报。”说到这里,阿子再次哽咽。
这些学生招进北大进入各自的院系,按理说胡子的工作已经结束,但他还会提供“售后服务”,和这些学生依然保持着密切的联系。
有一天胡子接到一个湖北籍学生父母的电话,向他求助。原来疫情期间,北大和其他高校一样进行封闭管理。这个学生因故出了校门而无法再进校园,而湖北又是疫区,家也难回,学生和家长都很崩溃。最终胡子想办法请学校里管学工的老师帮忙,学工老师把他安置在附近的旅馆里,隔了一段时间后顺利返校。还有个学生追求精益求精,临近毕业还迟迟没有完成论文,眼看着影响到直升资格,家长急得不行,给胡子打电话求助,“胡子把学校里能找到的关系都找了个遍,有些都是很久没联系的人,最终解决了学生钻牛角尖的问题。”
对自己的学生就更是无微不至,甚至有着近乎“闲人马大姐”的热情。胡子请吃饭,包括在外边和在家里,是胡子学生们的共同记忆。
只要是那种小班课,结课的时候,胡子一定会请学生们去吃饭。学生徐曦跟着胡子和阿子吃遍了北京的“苍蝇馆子”:牡丹园的食盅汤,大钟寺附近的巴州办,北航西门附近一家贵州菜,还有人大双安商场附近的“疯狂抄手”,“他专栏里写过的馆子几乎都带我们去吃过。”
胡子和阿子从畅春园搬到蔚秀园后,一居室变成了两居室,夫妇俩人就开始张罗着请朋友和学生去家里吃饭。俩人都有好手艺,还分别出了《胡吃乱想》和《灶下书》两本饮食书。
“朋友来吃饭都要排队,有的排了一年也排不上。我家的菜,没有谁来了以后失望的。”胡子曾说,“甚至有个朋友来吃还带了打包盒!”徐曦跟胡子读研那几年,中秋、元旦乃至除夕这些节日,基本上都是在胡子家里过的。
虽然生活中对学生们如父如兄,不拘小节,但他对待上课则是极为认真的。他在北大开了两门公选课,一门讲诗歌,一门讲电影,“特别火,很难选上。”
“刚进北大读研究生,我就选了你的课。你是我前所未见的老师,很厉害,很幽默,很不羁,但你的课让我压力山大,我以前几乎不会梦到现实生活,结果从上你的课开始,居然梦到参考书看不完、presentation(报告)做不出来的绝望社死现场。”一个学生回忆道。
虽然课上氛围轻松,胡子会展现各种“花活”,但课程的挑战性却都不小。比如他的诗歌课,学生每周要翻译两首外文原诗,英语诗极少,多是法语、俄语、德语、西班牙语、葡萄牙语、日语、韩语的,甚至有个学生为了准备一首诗歌的报告,请教了一位南非同学阿非利卡语。
“这一生遇到了太多的老师,好老师有不少,特别好的就那么几个。此刻我在异乡的夜里,想念着你。”学生、诗人叶晓阳在朋友圈写道。
在胡子的告别仪式上,学生们给他献上的挽联写道:
亦师亦友,如父如兄,善庖厨识鸟兽十八般武艺,人间自他温暖
不端不装,可庄可谐,崇智识爱自由满腹笼诗才,世上再无吾师



胡续冬与学生们 供图:阿子
“他能叫出楼里每一个保安的名字”
胡子在诗歌界或者说文化圈几乎无人不知,但在大众层面却并非多么出名。这样一位不那么出名的诗人,去世的消息却冲上了热搜,短短时间就被阅读了1000多万次,出人意料却又在情理之中。
有纪念文章称其为“一个严肃又下流、精英又俚俗的诗人”,可谓一语中的。他言语诙谐幽默,内里却极为严肃认真;身处学院,有着精英的精神,却无精英的傲气、娇气。
这些年,他已经很少抛头露面,除了在上海民生美术馆“诗歌来到美术馆”担任主持外,其他时间几乎不再有面向公众的活动。他要做的事太多,而且每一件都要下大功夫,花大精力。
每次主持“诗歌来到美术馆”,胡续冬都提前一天到上海,当天晚上拒绝一切应酬,专心在宾馆里“备课”。他曾告诉澎湃新闻记者,这个“备课”,“实际上是一篇论文的准备量,但它的呈现形态又是非常公众化的,要有一定的亲和效果。”正是这种案头功夫让他可以在对话时游刃有余,发问时一针见血,调侃时恰到好处。
胡子的人格和诗风相辅相成,具有高度的一致性。好友、诗人姜涛说,他身上一个街头“小混混”的反叛**、一个超级“文青”博闻强识的能力、以及永远过剩的语言才华,得以在诗中尽情地化合。
诗人桑克则看到其诗歌中很多另外的东西,比如方言的艺术价值以及它所带来的草根性。一般来说,胡续冬被认为是学院派诗人,但是他不仅能模仿很多方言,而且与各地民间人士,包括打工者,都有着较为密切的联系,他在他们身上发现人类自身固有的矛盾以及趣味。
胡子能叫出教学楼每一个保安的名字,经常跟他们一起抽烟。他也跟小区物业服务人员关系很好,还跟物业的保洁大妈互送礼物。搬家没多久,不仅很快和地铁口拉**的师傅熟络起来,还和一家小店的店主夫妇成了朋友,每次都要去店里看猫。
“他是一个存在感特别强的人,是一个对所有人都平等以待的人。”阿子说,小区里的所有小孩都知道他,经常跟他们一起抓蚂蚱捕蝈蝈。小区相当于北大大院,家长们都会一起遛娃,但他绝对是里面陪小孩玩的最投入的一个爸爸。
女儿上幼儿园时,胡子还是家委会主席。幼儿园园庆时,向家长征集作品,胡子特意写了首词,另外一个家长谱了曲,作为园歌的候选。告别仪式上,这些家长也送来了花圈,祝“主席”走好。
阿子和朋友们为胡子办了一个符合他“人设”的告别仪式。他们选择在礼堂播放胡子生前和女儿玩耍的视频,他钟爱的意大利歌《Bella Ciao》,以及他旅行的照片,选择让告别不要那么悲伤,让大家感到朋友还在身边。
但是西川、翟永明没能抑制住情绪,搂着阿子痛哭。就像胡子在诗人马骅、马雁辞世时,没能忍住泪水一样。
告别仪式结束后,朋友们迟迟不愿离去。在礼堂门口,大家盘腿坐在水泥地上,坐在中间的胡子大学同学许秋汉抱着吉他开始弹唱,然后是越来越多的人,歌声越聚越响——“未名湖是个海洋,诗人都藏在水底。灵魂们都是一条鱼,也会从水面跃起。”
朋友们都对阿子说,看见那道彩虹,觉得胡子对这个告别仪式是满意的,就这样跟我们说再见了。也有几个胡子的学生说,胡子现在掌握了操纵天气的能力,正在显摆。
责任编辑:陈诗怀
校对:丁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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